亲密接触 | 恩师吴贻弓
恩师吴贻弓
▲2017年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,江平上门看望师父、师母
吴贻弓导演离开我们整整三年了。
每逢金秋,我会特别想念先生。多年前,到了九九重阳节,他就和我们一起张罗着把孙瑜、沈浮、汤晓丹、鲁韧、张骏祥、张瑞芳、白杨这些前辈请来一起赏菊品茗。那时候,先生虽已是上海电影界的一把手领导,可在大师们面前,他依然像个导演助理。剪辑师蓝为洁阿姨亲切地唤他“小吴”,这时候老厂长徐桑楚便一本正经地纠正:“没有规矩不成方圆,场面上嘛,还是要用官称的。假如在小菜场碰到了,‘小吴’‘小小吴’,可以随便叫。”
众人大笑,吴贻弓也憨笑。
后来,我调到北京工作。临行时,我抹泪说舍不得远离恩师,他道:“现在都地球村了,网络也发达,不远呐!”不久,他开了个博客,给自己起名“申江小吴”。他给我发信息说:“喏,申,代表我在上海;江,既是黄浦江陪伴着我,又好比你还在我身边。”
我好感动。
吴贻弓没在讲台上给我上过一天课,但他却是我的人生导师。从跟着他创办上海国际电影节开始,有十来年的时间,我几乎天天在他身边,用今天话说,先生是我的偶像,我是他的粉丝。
贻弓先生是导演,我也是。贻弓先生是大牌,我不是。
▲吴贻弓80岁生日时,江平和师父、师母在一起
先生功成名就,德高望重。他先后担任过上海电影制片厂厂长、上海电影局局长、上海市文联主席、中国文联副主席、中国导演协会会长、中国电影家协会主席,更是全国政协常委、全国人大代表,两届中共中央候补委员……此等身份,电影界迄今也独一无二,先生却说自己就只是个普通导演,作品也不多,属于“计划生育”型的。李前宽导演如是评价他师哥:“贻弓兄是精品导演,《巴山夜雨》《城南旧事》《阙里人家》……没有废品。”
贻弓先生则极有自知之明:“我导了九部电影,也有拿不上台面的,比如有一部戏,花钱很多,但我觉得是我作品中最弱的,因为现代军旅生活,我不熟,吃了亏。”
先生以自己为例告诫我:“江平啊,不熟悉的东西不要碰,不喜欢的题材不要接,包括当监制,当总导演,不到现场就挂名的事也不能做,为啥?别人片子,他拍好了你往自己身上贴金,丢人;拍砸了,钱拿得亏心,更丢人。”
我点点头:“人要脸,树要皮,这道理我懂。”
没想到,在他去世前一年,我俩为了“挂名”之事,居然红了一次脸—那是我们师徒之间仅有的一次不开心。
▲江平和吴贻弓(右)在《那些女人》拍摄现场
2018年,我执导的电影《那些女人》即将上映,该片从筹备到后期,先生给了我许多指导。实拍时,他亲临现场,看看这,摸摸那,笑嘻嘻的,像个老学究,提的建议绝对是画龙点睛,有的放矢,剧组上上下下没有不服的。上字幕时,我去向他请示:“您挂总导演?”
他笑了:“挂我没用,谁看老头拍的戏?”
我说:“人家黑泽明不也一把年纪还拍大片嘛?”
他说:“他是黑泽明,我是吴贻弓,我不如他。”
我又找理由:“您正好今年八十华诞,算学生我给您庆寿。”
他说:“那更不行,蛋糕可以要一个,名不能挂。”
我坚持:“您就挂吧,我想给您开一份酬金……”
不料,他勃然大怒:“开什么玩笑?!”
我傻了,认识先生几十年,头一回见他发火。
他斩钉截铁地嚷着:“我不同意!”
……
第二天,先生打来电话:“对不起啊,昨天我声音高了……”说着,他的声音柔和起来:“江平,你的心意,我领了。可你的劳动,我来挂名,别人知道了,背后会怎么说?”
我既委屈又真诚地对他解释:“我这部片子拍得太艰难……有人说我捞了大钱。其实,我根本没想要报酬……”
他反而急了:“你是一级导演,拍这个片子又是组织上批准的,稿费可以拿呀!不行的话,我替你去找纪委解释。”
我鼻子一酸:“我不想要钱,也不想挂名,只想认认真真地拍一部电影,可我不想被人误解,我被折腾怕了,您就帮帮我吧!”
他在电话那一端不吱声了,半晌才来了一句:“我考虑一下,晚上回复你。”
子夜时分,我的手机一颤,是贻弓先生的微信:“行吧,就挂我总导演吧,下不为例。钞票就不要了。勿复,我关机睡了。”
先生是谦谦君子,他从来没有这样决绝过。我懂,他是怕我再跟他说钱。
一年后,他匆匆而静静地走了,去天国拍戏了。我把五万元稿费给师母张文蓉送去,她拒收。我流泪了:“就当给吴老师墓地多栽几棵树吧……”